這位K-pop歌星看上去已經被掏空了。在日本的一間酒店客房裡,韓國人氣最高音樂藝人之一具荷拉卸下了臉上的妝容,直愣愣盯著Instagram直播的鏡頭。她用越來越虛弱的聲音讀著世界各地的粉絲髮來的問題。
「你會去工作嗎,奮鬥?」有人問。
她用不自然的英語給出一個令人神傷的回答:「我一輩子都在奮鬥。」
2019年11月那場直播結束後,她爬上了床,此時此刻,她已經來到充滿掙扎的人生的最低谷。她兒時被父母遺棄。父親一度企圖自殺。她在經過殘酷的培訓後加入了一個K-pop女團,當時只有17歲,即使以韓國造星機器的標準,這都屬於非常小的年齡。
她通過這個名為Kara的組合成為國際明星,經常出現在韓國的電視上,最終還主持了自己的真人秀節目。但伴隨著聲名而來的是社群媒體上窮凶極惡的攻擊,韓國民眾對明星的責罵並不比追捧少。在與一名前男友打了一場醜陋的官司後,她受到的騷擾愈發嚴重,人們對她的長相、性格和她的性生活指指點點。
2018年的具荷拉,那是她自殺的前一年。
2018年的具荷拉,那是她自殺的前一年。 Choi Soo-Young/Imazins, via Getty Images
2019年11月23日,那場Instagram直播不到一周後,她發了一張自己躺在床上的照片,並配了一句「晚安」。
次日,有人發現她死在首爾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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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方28的具荷拉的自殺震驚了韓國人。然而近幾年來,像她這樣自殺的年輕韓國藝人還有許多。具荷拉去世幾週前,她的好友、同為K-pop明星的雪莉也自殺身亡,年僅25歲。去年有兩位藝人被發現死亡,兩起事件相距只有幾天,他們分別是前景一片光明的新秀鄭彩律,年僅26歲;以及K-pop男團ASTRO成員文彬,年僅25歲。
這些死亡暴露了韓國娛樂業陰暗的一面,這個龐大的文化產業常常令藝人不堪重負,他們需要滿足流行團體和流媒體連續劇生產線永無窮盡的需求。
在教育、經濟及其它種種因素的衝擊下,韓國社會承受著重壓,而娛樂產業是一個極端的體現。這個國家有著全世界富有國家中最高的自殺率,而女性的自殺問題尤其嚴重。
在K-pop世界裡,壓力早早就出現了。許多年輕新人見不到家人,失去成長中必不可少的社會化過程。通常會有人告訴他們在公開場合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具體到可以吃什麼,能否跟人約會,他們應該如何與彼此互動。
首爾一家銷售K-pop商品的商店。在韓國,K-pop樂隊成員承受著來自公眾的巨大壓力。
首爾一家銷售K-pop商品的商店。在韓國,K-pop樂隊成員承受著來自公眾的巨大壓力。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作為BTS和NewJeans等高人氣團體的經紀公司,Hybe意識到這種沉重壓力的存在,近日他們開始允許學員出於精神健康的考慮進行長時間的休息,上個月,公司宣布開設業內首個自有的心理診所。
這樣的措施能否幫到具荷拉已經無從得知。她在死前已經至少自殺未遂過一次。在網路騷擾和與前男友的紛爭最激烈的時候,她作為一個剛剛單飛的藝人,正苦於難以重現Kara那樣的大紅大紫,該女團已經於2016年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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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K-pop明星,她得到了許多粉絲的愛與關注,」具荷拉的哥哥具浩仁在首爾接受採訪時說。但是在單飛後,「她工作的時間越來越少,越來越多地一個人待在家裡。於是她感受到別人的愛與關注的機會越來越少,她很煎熬,因為她是那種需要很多愛與關注的人。」
「又有誰能理解我們呢?」
具荷拉的人生幾乎從一開始就處於動盪不安中。
她和哥哥還上小學的時候,母親離開了,把他們交給父親撫養,他們生活在西南部城市光州。此後不久,具荷拉發現父親在吞下了20多片安眠藥後昏迷,口吐白沫。「她的崩潰是源於成長的環境,」具浩仁這樣評價他的妹妹。
兩兄妹搬到一個阿姨家,與她和姨夫、他們年幼的子女一起生活,但具浩仁說,他們總感覺自己是個拖累。他說父親自殺未遂後開始去各地的建築工地幹活,一年只回來三四次看望孩子。父親通過具浩仁拒絕了採訪請求。
後來具浩仁搬到了另一位叔叔家,具荷拉仍然在阿姨家,並進入當地一個舞蹈學校學習,裡面的學生都夢想著成為K-pop明星。在一部電視紀錄片中,她回憶當時經常訓練到夜裡11點。「就算生著病,流著鼻血,我都會去上課,」她說。「一旦不練習我就會緊張。」
具浩仁說,在他們兄妹十幾歲時,父親突然又出現了,讓他們收拾行李搬到首爾,在那裡他們見到了新的繼母。他們已經多年沒有母親的消息了,在經過編輯的法庭文件中,他們母親的名字僅寫為宋女士。我們無法聯繫到她獲得評論。
具荷拉的哥哥具浩仁說,妹妹一直因為缺乏愛和關注而掙扎。
具荷拉的哥哥具浩仁說,妹妹一直因為缺乏愛和關注而掙扎。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具荷拉開始定期在首爾參加試鏡,不到兩年就被一家娛樂經紀公司簽下。開始正式訓練三個月後,她作為女團Kara的五名成員之一出道,Kara後來成為了頂級女子團體。
作為綜藝節目的常客,她經常與其他K-pop明星比試拳擊、掰手腕或韓國民間摔跤。一些粉絲稱她為「具芭比」。2014年,她出演了自己的真人秀節目《Hara On&Off: The Gossip》,這個節目讓人有窺探她私生活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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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秀的其中一集可能揭示了不只一絲的真實情況,她在家中招待一群化妝師、髮型師和製作助理,做了一頓飯。她說,這些都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因為工作和名氣,她可以信任的人很少。「即使我們跟他們講,又有誰能理解我們呢?」具荷拉說。
對於社群媒體,具荷拉似乎贊同這樣一種理論,即任何關注都是好事。「重要的是有多少評論和瀏覽量,」她在另一集真人秀節目中說。「他們在評論裡說了什麼並不重要。」
批評她的人有時很殘酷。她做雙眼皮手術後上傳了一張照片,結果遭到了評論者的嘲笑。
Kara解散後,具荷拉發行了一張個人專輯,但銷量不佳。但她仍然經常出現在電視綜藝節目中。2018年,在一檔綜藝裡,她認識了崔鍾范,一位在社群媒體上擁有眾多粉絲的髮型師。他們開始約會,崔鍾范還搬進她家。
K-pop女團Kara在2012年的表演。這支樂隊在韓國和日本一炮而紅,具荷拉(中)成為了名人。
K-pop女團Kara在2012年的表演。這支樂隊在韓國和日本一炮而紅,具荷拉(中)成為了名人。 Kim Hee-Chul/EPA, via Shutterstock
三個月後,他們分手了。當崔鍾范想回具荷拉家收拾行李時,他趁著她深夜熟睡,輸入大門密碼——對應他們第一次約會日期的數字——進入了具荷拉的家。
具荷拉醒來後,兩人開始爭吵,身上都留下了抓傷痕跡。崔鍾范在社群媒體上發布了自己的傷痕照片,並給一家名人新聞媒體發了一條信息,暗示他手上有關於具荷拉的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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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代表具荷拉對崔鍾范提起刑事訴訟的律師稱,崔鍾范還給具荷拉發了一段用他的手機錄製的性愛影片,並威脅要公之於眾。這些律師最初認為具荷拉會受到輿論的反彈,但她沒有聽取律師的建議,把這場爭吵和她所說的勒索企圖告訴了警方。
代表具荷拉的首爾大型律師事務所Shin&Kim的律師麥可·張說:「通過拍攝或讓人知道這段性愛影片的存在,她實際上是在拿自己作為明星的生計冒險。」
媒體得知這段影片後,事件引發了一場全面的狂熱。崔鍾范告訴一家新聞媒體,是具荷拉自己錄製了這段影片,並對另一家媒體說她「性格火爆」。
具荷拉試圖平息這種瘋狂的熱度,她告訴一家互聯網新聞日報,她想道歉並停止這場「不雅的消耗戰」,他們作為曾經的戀人「像小孩子一樣互相潑髒水」。
退入孤立狀態
在指控崔鍾范敲詐勒索的刑事案件中,具荷拉被安排出庭作證,在出庭之前,她於2019年5月在Instagram上發了一個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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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厭倦了假裝自己很快樂,一切都很好,」她寫道。「我不想讓其他人擔心」。五天後,她發了另一個帖子,文字只有隱晦的兩個字:「再見」。
她的經紀人發現她在家中昏迷不醒後急忙將其送往醫院。當哥哥去探望時她還在輸氧,但立刻就想查看手機。他說:「她要找關於她的文章。」
具浩仁家中妹妹的照片和日記。
具浩仁家中妹妹的照片和日記。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對於她與前男友互毆的新聞,網友批評她「性格可怕」。即使是在普通的自拍帖子下面,也有人評價她「長得不行」,或譏諷說「她以前的臉還好看點」。
崔鍾范最終被判犯有襲擊和恐嚇罪。法官判處他一年監禁。他沒有通過律師回應置評請求。首爾一家法院在2022年由具浩仁及其父親提起的另一起訴訟中裁定,崔鍾范必須向具家支付7800萬韓元(約合42萬元)的和解金。
在這個時期,具荷拉似乎將自己與少數幾個她信任的人都隔絕開了。
「她是那種不會講太多自己的苦惱的人,她把事情都放在心裡,」崔蘭(音)是一位化妝師,她在具荷拉剛加入Kara時就認識了她,甚至一度和她住在一起。但具荷拉在去世前的幾個月裡一直不與外界聯繫,崔女士也只能在新聞中看到這位名人朋友的煩惱。
崔女士說,2019年11月,具荷拉準備去日本巡演,她在Kara期間在那裡積累了一批粉絲,她似乎振作了起來,會邀請隨行人員共進晚餐。
幾天後,不幸降臨了。雪莉是一位直言不諱的K-pop明星,曾因不穿胸罩出現在公共場合和談論自己的社交焦慮症而在社群媒體上招致了猛烈抨擊,她被發現死於家中。
具荷拉和雪莉因她們都面對過狂熱的、有時甚至是無情的粉絲而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在日本,具荷拉在直播裡淚流滿面,她向雪莉道別,誓言要「更努力地工作,更努力地生活」。
巡演結束後,她回到首爾的家,這是一棟位於清潭洞高檔社區的兩層磚瓦別墅,周圍環繞著豪華精品店和餐廳。因為害怕一個人住,她不久前邀請了一位以前的同學搬來同住。
K-pop明星雪莉在具荷拉去世前幾週自殺。
K-pop明星雪莉在具荷拉去世前幾週自殺。 Han Myung-Gu/WireImage, via Getty Images
這位名叫具多海(音)的朋友在接受電話採訪時說,那棟別墅非常大,有時他們會從不同房間給對方發短訊——「晚飯吃什麼」或者「9點就睡覺吧」。她和具荷拉沒有血緣關係。
具浩仁知道他的妹妹情緒低落,但認為她回來後情緒已經穩定。他說:「她看起來比我想像的要好。」她鼓勵哥哥和嫂子要孩子,甚至還幫忙支付了看產科醫生的費用。她似乎在期盼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具荷拉去世的那個週末,具浩仁提出要去看她,但妹妹說她要去參加一個聚會。11月24日週日,一名女傭發現了具荷拉的屍體。警方發現了一張「哀嘆她個人處境」的手寫紙條,並宣布其為自殺身亡。
在具荷拉葬禮當天,她的哥哥得知妻子懷孕了。他們消失已久的母親突然出現,要求獲得具荷拉一半的房產,稱這是屬於她的法定份額。
具浩仁、他的父親和姑姑提起訴訟,認為母親不應該得到任何遺產。法官將她的份額減少到了40%,具浩仁則申請修改法律,要求禁止在童年時期遺棄子女的父母繼承遺產的任何部分。國民議會尚未根據提案人所稱的《具荷拉法》採取行動。
具荷拉的侄女和狗在韓國光州她哥哥家。背景是具荷拉的照片。
具荷拉的侄女和狗在韓國光州她哥哥家。背景是具荷拉的照片。 Woohae C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具荷拉的哥哥說,他對她的死基本已經釋懷。「我想清楚了,如果她的死是因為她沒有其他辦法了,而這個選擇會讓她的內心獲得平靜,」他說,「那麼我尊重她的選擇」。
而對於粉絲來說,關於具荷拉的記憶揮之不去。在日本大阪舉行的一次K-pop頒獎典禮上,她的前組合Kara的其他成員重聚並推出了一首新單曲。兩名演唱會觀眾揮舞著印有包括具荷拉在內的女團成員面孔的紙扇。
「她去世的時候,每天都很痛苦,我每天都哭,」其中一名叫矢田部夏美的觀眾說。「每當她的忌日快到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她,又止不住眼淚。」
演唱會舞台上播放的影片中有具荷拉的鏡頭。但她的名字無人提及。
「再出發,我們等待這一刻,」女團唱道。「就像坐過山車,強者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