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是小說家》,村上春樹著|菲利普·加布里埃爾與特德·古森譯
自2007年以來,村上春樹以成功的小說家生涯為依靠而高枕無憂,一直在以自己古怪的方式書寫一部自傳。雖然沒有大肆宣傳,但還是以零散的方式不斷出現:首先是一本關於他每天跑步習慣的精彩小書,後來是一篇關於他父親的長文,最近又是一本關於他的T恤收藏的附圖彙編
現在他寫了《我的職業是小說家》,這是對他職業生涯的反思,其中融合了寫作建議和回憶錄,記錄了他早期的成功——他在向評委提交了小說處女作的唯一一份手稿後獲了獎,堪稱典型的村上春樹式神奇事件——還記錄了他成為國際明星的歲月,他的作品被翻譯成50多種語言,每年10月,他獲得諾貝爾獎的賠率都非常低。
結果是,這本書自信、坦率,而且往往——人們說,永遠不要親眼見到你的偶像——讓人覺得非常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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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說家,村上春樹的偉大是毋庸置疑的。他的14部有英譯本的小說都值得一讀,而且至少有三部是傑作,其中最精彩的是1994年首次出版的《奇鳥行狀錄》,代表了他早期風格的巔峰:以第一人稱敘述,用清晰、不做作的句子揭示主人公樸素的東京生活中那夢境般的縱深。村上春樹作品令人驚嘆的張力在於,他的寫作簡單而開放(海明威和卡弗是他的偶像),而筆下的世界卻更加神秘,一種神秘的自然主義,令人想起大衛·米切爾和傑斯邁恩·沃德那樣的作家。
通過菲利普·加布里埃爾和泰德·古森精彩的翻譯,《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最有力的段落呈現了這些透明而又深邃的特質。其中有一段精彩的描述是關於村上春樹決定成為小說家的頓悟,它發生在1978年東京的一場棒球比賽中。「天空是閃閃發光的藍色,」他回憶道,「生啤酒要多涼就有多涼,綠色的球場上,棒球格外潔白……就在那個瞬間,毫無根據地,我突然想:我也許可以寫一部小說。」
但是,除了這些罕見的時刻,這本書是一份古怪、暴躁的記錄。書中各章的重點是對任何有抱負或正在創作的作家應該會有用的主題——原創性、文學獎、海外出版——但每一章都以某種方式淹沒在村上春樹自身的經歷中,只留下少量的實用建議,以及一個似乎驕傲自大、缺乏洞察而又忿忿不平的敘述者。
他想要傳授的第一課是:寫作很容易。「說實話,我從不覺得寫作是件痛苦的事,」他說。「無論如何,如果你不喜歡寫作,那寫作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無法理解『痛苦的作家』這個概念。基本上,我認為小說應該是一種自發的流動。」一個年輕的作家應該如何理解這些呢?村上春樹一遍又一遍地強調這個想法,這無疑解釋了他的創作效率和流暢性,但事實是,除了他之外,幾乎所有作家都常常覺得這是份苦差事,用普魯斯特的話說,是「漫長的、沉沒般的疲勞」,用歐威爾的話說,是「與一些痛苦疾病的較量」。
當然,村上春樹只能根據自己的實踐來寫。但在其他方面,他似乎也受到自身經歷所限。以書中關於文學獎的章節為例,這是本書的最低谷。他說,他從未擔任過評委:「我只是太過個人主義了。我是一個有固定願景的人,有固定的過程來塑造這個願景。」關於批評家:「我有一個可取之處——至少讓我沒那麼不可救藥——就是有這麼多文學批評家嚴厲批評過我的作品。」他總結道:「我覺得我只做村上春樹就好。」
大量這樣的句子讀來讓人難受,但更糟糕的是整部作品中奇怪的反事實性——這其中迴避一個關鍵,那就是村上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職業小說家,而是日本文化和世界文化中的重要人物,全世界80億人,只有那麼寥寥幾位講的故事可以吸引人們圍聚在遠古的篝火邊,他是其中之一。作者本人對此似乎很高興,但是有點漫不經心。他說,「除了我的許多女性讀者都非常美麗這一事實之外——這不是說假話——他們沒有任何共同點。」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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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難題是,村上的寬宏是他小說的核心部分。也許困難在於,這本書裡充滿了平淡的解釋,沒有經過畫面感的提升——這與他的小說相反,直到下山的太陽、黯淡的月色、起伏的波濤與無法理解的老友,似乎都內化於他的人物之中,他的小說最終證明視像比語言更真實。
希拉蕊·曼特爾近日去世時,我懷著真切的悲痛想到——哦,又去了一位。在我們這個星球上,任何時候,至多只有幾十位小說家能以強大的力量,面向廣大的讀者,以意識——這是唯有小說最擅長處理的東西——為素材進行創作,揭示我們內心的感受,它意味著什麼,以及它帶來的破壞和美麗。村上春樹就是其中之一。如果說他關於這種經歷的書顯得反覆無常而又且古怪,或許它恰恰揭示而不是削弱了他天賦中未經馴化的光輝。「我不是鳥類學家,」索爾·貝婁曾經說過。「我是一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