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後,捕撈者戴著強光頭燈涉水而下,一遍又一遍地在洶湧的海浪中撒網。
整個晚上,他們都在抖落漁網裡的淤泥,挑出其中的寶貝:蠕動的透明鰻苗,一條還不如一根粉絲粗。它們的價值相當或接近於同等重量的黃金。漁民將其放入水罐,有些人還用繩子將罐子掛在脖子上。
「有時是金子,有時是泥巴,」十年來一直在冬季捕撈鰻苗——也就是玻璃鰻——的戴嘉昇說。玻璃鰻每年都隨洋流而來,吸引了幾代人前往台灣沿岸,戴嘉昇這樣的漁戶就是其中之一。
但這種吸引力正在衰減。
台灣桃園市一家包裝廠魚池中的成年鰻魚。
台灣桃園市一家包裝廠魚池中的成年鰻魚。
陳誌川說他在這個玻璃鰻捕撈季賺到了8000美元。
陳誌川說他在這個玻璃鰻捕撈季賺到了8000美元。
「我們以前覺得這一行能賺錢,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不那麼確定了,」戴嘉昇說。
全球範圍內的鰻魚數量都在銳減。環保人士稱,買賣量最大的鰻魚品種正面臨威脅。國立台灣大學漁業科學研究所教授韓玉山表示,和其他地方一樣,由於過度捕撈,土地開發導致其水邊棲息地喪失,加之近來的氣候變化,台灣鰻魚的數量已經在下降。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於日本對鰻魚的熱衷,台灣鰻魚產業得到蓬勃發展。曾有幾年,台灣光是對日本的出口總額就達到6億美元。但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蘭陽溪畔的早餐。「我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鰻魚,也是為了和朋友們共度時光,」烏文瓦顏(中)說,她身穿紅色外套,戴了一塊頭巾。
蘭陽溪畔的早餐。「我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鰻魚,也是為了和朋友們共度時光,」烏文瓦顏(中)說,她身穿紅色外套,戴了一塊頭巾。
台灣西部雲林縣的玻璃鰻捕撈網。
台灣西部雲林縣的玻璃鰻捕撈網。
2022年,台灣總共僅出口了價值5800萬美元的鰻魚。中國早就超越了台灣,成為日本進口鰻魚的主要來源,而其龐大的深海船隊被批評危害全球漁業資源。
韓玉山表示,雖然全球暖化對鰻魚的影響還未得到仔細研究,但台灣漁民認為,溫度變化會影響潮汐,從而影響他們的漁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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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越暖,魚就會越往深處游,」導致捕捉難度更大,68歲的台灣區鰻蝦輸出業同業公會會長郭瓊英說。
戴嘉昇這樣的漁民會在宜蘭縣蘭陽溪沿岸將鰻魚賣給批發商,後者「收購鰻魚」的牌子非常顯眼。批發商的收購價高達每克——大約六條——40美元,而黃金價格在每克63美元左右。
這些鰻魚從這裡被送往水產養殖場培育至成年。(為保護不斷減少的魚群,台灣禁止在冬捕期間出口玻璃鰻,但走私量依然龐大,流入了規模達數十億美元的全球黑市。)
成年鰻魚在被空運至日本等國家之前,還要來到台灣的最後一站,在包裝廠裡被放入裝有沉重冰塊的水袋。郭瓊英在台灣北部的桃園市就擁有一家這樣的工廠。
在這個由男性主導的行業中,她是罕有的女性。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她穿著套鞋在工廠裡大步流星,和客戶打電話,偶爾把手伸進池中抓住遊動的鰻魚,將其分類放入管道。
郭瓊英是21歲入行的,當時進了一家經營鰻魚等產品的日本進出口公司工作。她第一次見到鰻魚,是在作為翻譯參觀一家包裝廠的時候。看到工人們赤手就能抓住鰻魚並準確判斷其重量,她感到十分驚奇。
郭瓊英在那家公司任職17年,因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失業。1992年,她自行創業,拿出全部積蓄購置工廠設備,還抵押了兩套房產。她說,有很多年自己都是在車裡過夜的。
郭瓊英位於桃園市的鰻魚包裝廠裡的工人。
郭瓊英位於桃園市的鰻魚包裝廠裡的工人。
正在備餐的郭瓊英。「我們的鰻魚是最好的,」她說。
正在備餐的郭瓊英。「我們的鰻魚是最好的,」她說。
最終,這樣的勤儉換來了富貴的生活。郭瓊英如今的座駕是一輛敞篷車,台灣媒體報導她的生平(還稱她為「鰻魚女王」)。她曾做客一檔日本電視節目,為評委們烹飪她的產品樣品。
「台灣鰻魚贏得了比賽,」她笑著回憶道。「我們的鰻魚就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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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常受到污染的河口捕撈鰻魚就沒那麼光鮮亮麗了。漁民們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將籃狀的漁網一次次浸入水中,或用海灘上的金屬船錨將自己拴住,然後游出更遠的地方。
陳志川是一名兼職技術員,他說有次自己差點在水中撈鰻時喪命。「我沒力氣拉住繩子了。我放了手,讓自己在海上漂著,」他在蘭陽溪邊休息時回憶道。
「現在我年紀大了,經驗也更多了,」陳志川說,他穿了一身綠色的橡膠連體服和一雙黃色靴子。「我不會再把自己逼到那種程度。」說完他又撲入海浪之中。
陳志川說他在這個捕撈季賺到了8000美元,儘管不如往年,但還是比較滿意。
疫情期間,因為餐館關門,全球航運陷入混亂,鰻魚價格也出現暴跌。
在蘭陽溪下水之前,在帳篷裡穿裝備的漁民。
在蘭陽溪下水之前,在帳篷裡穿裝備的漁民。
 檢查捕撈收穫。
檢查捕撈收穫。
61歲的張世明年輕時曾在台灣西海岸的彰化市附近捕撈鰻魚。上世紀90年代初,當地建起了一座巨型石油化工廠。大量煙囪排放出煙霧和蒸汽,附近的草地都被白灰覆蓋。他說,捕撈的收穫再也不復當初了。
「過去這些年,我們看到了如此多的破壞,」張世明說。「今年的鰻魚已經很少了。」至少,他聽到的情況是這樣;大約20年前,張世明就轉行做了勞動強度沒那麼大的蛤蜊養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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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兒子就在那座化工廠工作。「只是為了混口飯,」張世明說。
43歲的蔣凱德是一名兼職建築工,多年來一直在打零工,直到有位朋友成功勸說他嘗試以撈鰻為生。他從老家搬到了蘭陽溪邊的一個村莊。他只能在週末與來訪的四歲兒子和父母團聚。
事實證明,要精通這份活計很難,夜間捕撈鰻苗的收穫也不好說,從10條到100條都有可能。在最近一次出海中,他的收穫還不到20條。
宜蘭縣疏浚蘭陽溪的河床。發展已經破壞了鰻魚在台灣和世界各地的棲息地。
宜蘭縣疏浚蘭陽溪的河床。發展已經破壞了鰻魚在台灣和世界各地的棲息地。
宜蘭縣水上的漁民。
宜蘭縣水上的漁民。
「很難賺到錢,」蔣凱德說,他筋疲力盡地倒在地上。「全家人都指望我。」他說自己快要放棄這一行了。
「我想這麼下去早晚無以為繼,」他說。
不遠處,幾位退休老人正圍著一個小土坑烤著雞翅,十分享受。他們是阿美族人,那是台灣的一個原住民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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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撈鰻魚不是阿美族傳統,但這一行友人在宜蘭縣過冬已有十年了。他們在裝有木門的帳篷裡紮營,捕撈結束後,他們會喝著啤酒,暢聊到深夜。
「我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鰻魚,也是為了和朋友們共度時光,」58歲的烏文瓦顏(音)說,她找來一塊髒兮兮的浮具當凳子坐。「這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時間之一了。」
「氣候的變化我們控制不了,」她還說。「所能做的只有祈求風調雨順和豐收了。」
蘭陽溪上的捕撈作業。
蘭陽溪上的捕撈作業。